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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一直是许多人自豪的本钱,尤其是作为传统的四大文明古国中,保存最为完整的中华文明,更是许多人能够做好“中国梦”的理论基础。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全球人类拥有共同的祖先,而且都来自现在“愚昧”、“落后”的黑非洲的观点,总是那么刺眼。所以总是时不时有一些重要发现,拿来证明中国人,或者说东亚人是“土生土长”的。

 

10月15日发表于《自然》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也起到了这种效果。严谨的媒体,还用“对非洲起源说引发新的思考”来做标题,希望语出惊人的媒体,则直接用“挑战非洲起源说”、“人类非洲起源说争论再起”甚至“改写人类起源非洲说”来博取注意。

 

但是这个成果,能起到这个作用吗?

 

这次的主要成果,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在湖南省道县境内的福岩洞发现的47枚古人类牙齿化石以及大量动物化石。

 

通过对这些牙齿形态的分析,研究者认为他们已经具备了现代人的特征,而且通过对这一岩洞中古人类活动遗迹的年代测定,认为应该属于晚更新世,距今约8万至12万年。

 

因此中国的研究者就认为,这对“非洲起源说”提出了挑战。因为“非洲起源”认为,现代人在距今大约5万年前走出非洲,迁移至西亚和欧洲。但本次研究表明,东亚地区出现现代人的时间早于欧洲和西亚至少3万年至7万年。

 

这也就是说,现代人在东亚出现的时候,非洲的现代人还没来,因为我们的时间比他们早。这次研究的结论就认为,中国南方地区可能是中国现代人类形成和演化的中心区,而这些现代人可能起源于该地区的古人类,而非来自非洲。

 

但是寻找中国人的起源,能不能靠这样的加减法,就是一个问题。从这次成果的年代测定上看,就是在8万到12万年之间,中间就有4万年的误差,而在确定现代人“走出非洲”的时间的时候,就严格界定在了5万年,并因此算出了3万年至7万年的“提前量”。

 

实际上,在非洲起源说中,对于现代人走出非洲的时间,也并不是严格定在5万年前的。

 

“非洲起源说”认为现代人类起源于20万到15万年前已经完成进化的非洲智人,他们走出非洲后分别到达欧洲和亚洲大陆,并穿过白令海峡到达美洲大陆。在到达各大陆后,在竞争过程中淘汰并完全取代了这些地区的直立人。非洲智人走出非洲的时间,普遍认为在距今5万到10万年,而且可能不止一次。

 

与之相对的,就是受到主要中国学者支持的“多地区起源说”,该学说认为,现代人最早在4个大陆地区出现,并不断适应当地环境完成连续进化,且每个地区有少量的基因交流,最终形成不同外貌特征的人种。例如欧洲白人由尼安德特人进化而来,亚洲人种由北京山顶洞人、爪哇人进化而来。

 

但是这两种假说都认同直立人走出非洲的观点,即有一部分直立人大约在200万年前或稍晚的时候走出非洲,迁移到欧亚大陆。两者的分歧在于,非洲起源说认为,走出非洲有很多次,全球现代人的祖先都是大约10万年前走出的一拨现代人,而多地起源说认为,200多万年前走出非洲的直立人后来在全球各地开花结果,各自形成了现代人,而并未被后来走出非洲的现代人所取代。

 

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可以说是非洲起源说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是因为这一假说已经获得了来自分子生物学、语言学、考古学等诸方证据的支持,而多地起源说,主要是得到中国以及东亚的一些学者的支持,但也是少数派。

 

当然中国学者也不都是“多地起源说”的支持者,1990年代,中国遗传学者陈竺(就是现在的卫生部长)和金力的研究指出,现代亚洲人与古代亚洲直立人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存在;现代的中国人是约5万年前由非洲迁徙而来的人类后代。

 

2002年,复旦大学金力的团队又对中国近一万个男性的Y染色体进行检测,结果在所有的样本Y染色体上都发现了一个突变位点M168G,而这个突变位点大约在不早于7.9万年前产生于非洲,是一部分非洲人特有的遗传标记。

 

他们的结论是:在10万年前左右,现代智人逐渐迁移出非洲,来到中亚,其中一些人在当地定居,人类进一步分化。大约到了4—6万年前,一部分人迁移到了东亚,进入到了中国大陆;经过4万年的演化,这部分人逐渐分支,产生了56个民族。

 

在整个调查中,没有发现一例没有M168G的Y染色体,成为支持“中国人非洲起源说”最强有力的证据。

 

夏娃假说,则是全球人类非洲起源说最强有力的证据。1987年,以威尔逊(A.C.Wilson)为首的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研究组根据对祖先来自非洲、欧洲、亚洲及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土著共147名妇女胎盘细胞线粒体DNA的分析,发现现代人类的共同祖先是大约2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妇女,她的后代在约13万年前走出非洲,扩展散布到亚洲和欧洲,取代了原来生活在那里的古人类。

 

目前非洲起源说认为,人类曾三次大规模走出非洲,最初的原始人类直立人起源于几百万年前的非洲大陆,后来第一次走出非洲,比如中国的北京猿人、但是北京猿人并不是现代中国人的祖先,后来早期智人第二次走出非洲,但也不是现代人类的祖先,现代人的祖先是距今5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从非洲再次潜移到世界各地,成为现代的人类。

 

多地起源说很难解释为什么人类独立发展上百万年,居然几乎在同一时代发展出文明,就好比几个人在同一起点开始跑马拉松,每个人走各自的道路,所经过的环境地形各不相同,最后却几乎同时跨入终点。

 

为了调和非洲起源说和多地起源说的矛盾,或者更说是为了多地起源说寻找更多的依据,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吴新智院士提出了“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的模型,也就是在承认多地起源的前提下,不排除本地现代人与非洲现代人的基因交流。

 

他曾经说,“中国现代人的祖先虽然接受过境外的基因,但是主要发源于本地,而不是来自非洲。”

 

这次研究47枚牙齿的刘武研究员,就是吴院士的学生。他们所提出的主要证据,都是从化石的形态上进行分析。比如牙齿化石与现代人的相似度,不同地区头骨的相似度。

 

吴新智院士曾经比较北京猿人、山顶洞人和现代人的骨骼特征,发现70%的中国人在头骨上有3个特征和北京猿人是一致的,就此他认为北京猿人可能是中国人的祖先。但他的学生刘武去非洲考察时,却发现有30%的东非人在这3个头骨特征上也和北京猿人相一致。这就有点乱了,不知道谁是谁的祖先了。

 

当然现在学界已经公认,现代中国人跟北京猿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有一个关于吴院士的并不厚道的笑话,说一天下午,他正在实验室里鼓捣化石,外面进来两个人,一个中年人领着一个孩子。老吴问,你们找我有事吗?那个中年人说:“我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请吴老师看看我们的骨骼,帮忙鉴定一下吧”。老吴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是研究古人类的,你们亲子鉴定还是找DNA检验机构吧”。

 

那个中年人说:“吴老师,你连我是不是孩子他爹都鉴定不出来,那你是怎么把北京猿人鉴定成中国人祖先的呢?那不是扯淡吗?”

 

在国际学界,单一起源理论对于多地区进化理论具有压倒性优势,非洲是人类发源地几乎已成共识。吴先生的理论不被世界上大多数学者接受,很大程度上因为吴院士始终坚持,化石才是最可靠的证据,而DNA研究属于间接的证据。但考古材料本身也有年代测定和理论解释的种种问题,而且还必须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比较,方能获得相对比较准确可信的结论。相比之下,反而是基因证据更为可靠且易为人所接受。

 

也有学者指出,吴院士所提出的“附带杂交”,是一个没有时间、地点的模糊概念,过于含混不清,简直可以随意运用。“华夏万世一系窝在东亚一隅”被形容为中国科学家对于人类起源不可动摇的预设立场。

 

对于这次根据47枚牙齿,证明这些现代人可能起源于本地,而非来自非洲的结论。在《自然》杂志同期发表评论文章的英国考古学家Robin Dennell则持不同意见。他认为,道县人的发现为现代人走出非洲、经过地中海东部到达亚洲南部提供了证据。“道县人的牙齿与晚更新世(距今1万~12.6万年)的欧洲人和现代人类相似,表明他们来自移民,而非是当地直立人演化的结果”

 

可见同样的结果,甚至可以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这让我们这些小白怎么办?

 

作为吴院士的学生,刘武对此就持有不同意见,“新发现的化石没有提供支持登内尔观点的直接证据,这些现代人可能是从本地的古人类演化来的”。

 

当然对于否定“非洲起源说”,刘武也是信心不足。他谨慎表示,无法仅以本次研究否定“非洲起源论”,能确定的是“已在非洲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年代非常靠前的现代人生活区”。

 

但是即便这些人具备现代人特征,他们是不是现代中国人的祖先,实际上也是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复旦大学遗传学专家李辉教授在接受《知识分子》采访时就认为,该发现并未否定人类的非洲起源说。在以色列和澳大利亚都曾经发现早于7万年前的现代人,而澳大利亚的古DNA分析证明其与现在的人类无关。道县人可能先于我们的祖先走出非洲,并最终在中国灭绝。

 

当然对于非洲起源说,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就是为什么非洲现代人能够完全把全球各地的现代人取代,那些本地人难道什么也没剩下?有学者认为,他们其实都是在最近的一次冰期中由于气候恶劣灭绝了。

 

对此同样来自中科院古脊椎研究所的高星研究员就反驳称,以前更冷的冰期都没有让人类灭绝,现在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们都冻死呢?

 

近年来的研究发现,本地人也并非什么也没剩下。根据对丹尼索瓦人、尼安德特人 和现代人基因组的对比研究,否定了源于非洲的现代人类与其他种群不存在交流的传统观点。通过DNA分析可以发现,本地人的基因也占一定的比重,大概不到10%,说明也存在一定程度的混血现象。现代人对极端环境的快速适应,很可能得益于与已经适应了那些环境的其他古人类之间的交流。

 

而这种发现,也并不被认为否定了非洲起源说,毕竟混血的贡献仅占很小的部分。实际上有学者就认为,即便是吴院士提出的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的模型,如果杂交所贡献的基因只占一小部分,那也近乎于单地起源了。但是这也说明,非洲起源说理论本身还必须不断更新和修正。

 

这就像考试中,如果大家都抄一个人的,结果会相似。如果抄的是几个人的,或者说,有几个独立的内容来源,结果就不一样了。

 

所以,对于这47枚牙齿究竟属于什么人,他们是不是现代中国人的祖先,还是需要通过提取这些人类牙齿化石的DNA做进一步研究,当然如果能够发现更多的化石样本,就更好了。

 

当然,尽管有大量的遗传学证据,也并不意味着“非洲起源说”大获全胜。这一说法并不能完全说服持有不同声音的考古学家,尤其是更关心化石形态的吴院士。因此大家还需要寻找更多的证据。

 

伦敦自然博物馆古人类学家克里斯·斯特林格(Chris Stringer)曾经写过一本书——《孤独的幸存者:我们如何成为地球上的唯一人类》(Lone Survivors: How We Came to Be the Only Humans on Earth),这个书名源自这样一种考虑:如果我们回到十万年前,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这点时间不算久远,也许会有多达六种不同的人类生活在地球上。除了我们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外,其他类型的人类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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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达维

于达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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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本科毕业,美国怀俄明大学大气物理专业硕士。现任财新科技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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